纪无咎和叶蓁蓁行至江苏地界,听到的不和谐声音越来越多了,其中无外乎地方官员加课税负,导致民怨沸腾云云。
这些,之前已经有人告到御前,但是现在亲耳听一听普通老百姓的倾诉,感觉更真实,也更让人气愤。
到了金陵,这种怨愤达到高潮。
叶蓁蓁有些奇怪:“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,但为什么江苏的乌鸦比别处的乌鸦更黑一些?难道是水土问题?”
纪无咎沉吟:“只怕是上梁不正下梁歪。”
上级向下级搜刮,下级自然向更下级搜刮,反正又伤不到他们一根寒毛,到头来买账的都是普通老百姓。
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查办。无论是自下而上地查,还是自上而下地查,都需要证据。而且贪污一事,证据全在账上,别人无法提供,只能从贪污者自身寻找突破口。
都是朝廷命官,手握重权,查起来更加无从下手。
正当纪无咎仔细斟酌行动方案时,叶蓁蓁给他出了个主意。
叶蓁蓁走的是和纪无咎完全不同的路数。纪无咎是个万事都要算计到位的人,密不透风的一张网,把你盖住,让你无处可逃,束手就擒。等到被逮住了,只能骂一句阴险,别无他法。叶蓁蓁不同,纪无咎觉得,她行事颇有些大巧若拙的意思。不管对方有多少条妙计,她只寻住一点,全力进攻,一旦突破,便可使对方的防线全线崩溃。如此行事,风险是有的,但见效也快。
比如这次,她强烈建议把金陵知府抓过来打一顿,不怕他不招。这个方法听起来荒唐,但若是由叶蓁蓁来做,自有其道理。首先,不管这个知府有没有贪污,做官做到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骂,他该挨这一顿打。其次,她是钦差,她又是皇后,她真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,打了还白打。官大一级压死人,老娘就是这么不讲道理,你奈我何?
不过,为了避免打草惊蛇,惊动其他贪官,他们不能直接闯进知府家打人,怎么办?
纪无咎有办法。金陵卫指挥使是新调任的,之前曾在叶雷霆的军中供职,也在辽东打过仗,他和纪无咎认识。此人是新上任的,应该没有掺和这趟浑水。他是管军队的,与金陵知府是平级,以他的名义请金陵知府去军营中一叙,必然不会引起怀疑。
两人果然照这个方法办了。金陵知府名叫常鱼,是个胖子,胖到什么程度,叶蓁蓁第一眼见他,总觉得他走路相当吃力,大概滚起来会更方便一些。
常鱼以为金陵卫指挥使是想和他拉关系,却没想到两人聊了几句,对方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意思,反而说有人想见他。
这个人自称是钦差,代天巡狩,手里头拿着盖玉玺的圣旨。
常鱼乍一听,不大相信。钦差要来江苏,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说?
可是卫指挥使好歹是正三品,犯不着给一个骗子牵线搭桥吧?而且又是冒充钦差!
叶蓁蓁才不管常鱼信不信,命人把他给绑了,吊在院中一棵大槐树上。若是平常人,总要吊起来脚离地才好,但眼前这胖子,倘若脚离了地,怕是胳膊要断掉的。因此叶蓁蓁开了个恩,只让他踮着脚。
常鱼双手被绑,两脚撑得酸疼难忍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钦差,上来二话不问先要绑人的,朝廷现在用人都这么不拘一格了吗?
“钦差大人,敢问您高姓大名,官居何职?”常鱼觉得有必要先搞清楚此人来历。
“你真的想知道?”叶蓁蓁握着鞭子,敲了敲他的胖脸,“我姓叶。”
姓叶,京城之中有资格做钦差的,想必是叶阁老府上的。只不过叶修名已经辞官,叶氏失势,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,眼前这小娃娃怎么如此不识时务,还敢张狂。想到这里,常鱼不那么害怕了,脸上堆起笑来,说道:“叶大人,请您把下官放下来吧,咱们有什么话好好说。”
叶蓁蓁说道:“你好好说话,我自然放你下来,倘若不然,本官知道你是知府,可是本官手上的鞭子,是不认人的!”说着,鞭子向天空一挥,啪的一声脆响。
常鱼吓得一抖:“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,下官一定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“江苏境内官员贪污成风,你速速把实情与我招来。我要细账,还有银子的去向。”
“……”也太直接了吧!就不能含蓄一点吗!常鱼在官场上混了也有二十余年,习惯了拐弯抹角和虚与委蛇,突然之间让他遇到这种直来直往的,他还真有点不适应,说话也结巴了:“大大大大人说笑了,下下下下官为官清廉,两两两……嗷!!!”
叶蓁蓁因听得不耐烦,退后几步,挥手就是一鞭子,引来他这一声惨叫。
常鱼疼得脸色发青,也有些怒气,忍着道:“大人不问实情,逼打朝廷命官,岂不是有负圣托!”
意思是你这么胡来,就不怕我向皇上告状吗!
叶蓁蓁笑道:“皇上是我夫君,别说打你两下,就算要了你的命,他也不会把我怎样。”
“你,你,你,你是皇后?!”常鱼惊得瞪大眼睛,目光向下移,看到她胸前,确实比男子雄伟了许多。方才因为紧张,竟然没注意到。
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,如果她真的是皇后,那么此地为何会突然冒出钦差,以及钦差行事为何如此离奇,这些问题就能得到解释了。
常鱼刚想说话,却见站在钦差大人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突然上前,挥起手中剑鞘,照着他的脸狠狠一抽!
常鱼被打得脑袋一歪,眼冒金星,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。他的脸已经肿得老高,后槽牙都被打碎了,冒出血来,疼痛难忍。
“你为什么打我!”他愤怒地质问。
钦差大人听到此话,也奇怪地转身问他:“对啊,你为什么打他?”
那年轻男子已经退回她身后,依然抱着剑面无表情,听到她问,便答道:“想打就打了。”
常鱼:“……”这他娘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啊!还有没有王法了!
纪无咎方才确实没忍住。确切地说他忍了太久。叶蓁蓁不好女扮男装,所以一直都穿着女装。所过之处,但凡是男人,视线总要向她移,她的脸上、身上,无一处不吸引人。纪无咎知道那些人的目光意味着什么,也知道他们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,每每想到这些,他都十分郁闷。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,谁让他老婆太动人。于是忍啊忍,今天看到常鱼的视线刻意地落在叶蓁蓁胸前,他终于爆发了。
叶蓁蓁找回状态,执着鞭子看着常鱼:“你现在相信了吧?”
常鱼猛点头,这样奇葩的钦差,也只能是皇后了。这样狂暴的随从,也只能是长年在宫中横行、不把百官放在眼里的奸宦了。
苍天啊,这种牛头马面一般的组合怎么就让他给遇到了呢……
叶蓁蓁见他相信了,便问道:“那么,你打算招了?”
“呵呵呵……皇后娘娘真是说笑了,微臣实在没什么可招的。不如您把我放下来,我好好款待您?金陵城是六朝古都,好玩儿的去处有很多。”
这人的嘴巴又滑又硬。叶蓁蓁招呼上来一个擅长抽鞭子的军士,让他一鞭一鞭地打常鱼。不能打得太重太快,慢慢地熬着他,不怕他不招。
院内不时传来阵阵杀猪般的号叫。叶蓁蓁躺在摇椅上喝茶,两耳堵了两团棉花。纪无咎坐在她身后为她捏肩膀,她笑眯眯地受用着。
常鱼发现自己遇到克星了。他在官场上混熟了,混成一条滑溜的泥鳅,倘若遇到正常的钦差,他自然可以放开手脚与之周旋,可是眼前这位太霸道了,直接打人啊!用鞭子抽啊!而且又是皇上他媳妇,就算把他抽死了,又能怎样?皇上会不会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小知府,而治自己老婆的罪?显然不会啊!就算要发落她,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,小惩大诫而已!
可是招了又能怎样?招了就不会死吗……
叶蓁蓁适时飘来一句:“倘若招了,不过是抄家发配,小命还在。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,你自然懂得这个道理。”
常鱼说道:“皇后娘娘,您若是打死了微臣,虽然皇上未必治您的罪,可是您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?”
叶蓁蓁淡定地靠在摇椅上,答道:“常大人,你觉得本宫糊涂吗?你去金陵城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来问问,倘若常知府被打死了,他是否会拍手称快?再说了,今儿就算你死在这儿,能有几个人知道?又有谁会说出去?”
常鱼便有些绝望,他遇到官场的黑幕了。好黑的幕啊!
虽有些动摇,但这件事牵涉甚广,常鱼一边挨着揍,一边还有心力去计算自己若是招了,活下来不被报复的概率有多大。最后,叶蓁蓁一句话击溃了他所剩无几的坚持,她说:“你不招也没关系,反正后头还有好些人,一个一个来。”
是啊,知道这件事的又不止他一个。不招肯定死,招了还有机会活命,他现在都死到临头了,又怎么顾得了以后,先保住性命要紧!
于是常鱼高喊道:“我招,我全招!”
叶蓁蓁听到此话,站起来走到他面前,笑嘻嘻道:“既然如此,请常大人先在营中养伤。记住,招认的人不止你一个,倘若你敢糊弄我,依然是死路一条。本宫想杀个把人,再容易不过,知道吗?”
常鱼连连点头,有气无力道:“晓得,微臣都晓得。”
叶蓁蓁挥手让人把他放下来。那军士只顾解绳子,不想常鱼被打了一通,早已两腿发软,刚一被松开,便摇摇地向下摔倒。
纪无咎适时地提了他一把,抓着他的后衣领,把他提得脚几乎离了地。
军士看到之后,顿感敬佩,常知府不是一般人,重量顶得上一头成年肥猪。看不出来,这小白脸的力气还挺大。
常鱼被纪无咎放下,勉强站定。他有意讨好眼前这二位,因此客气说道:“多谢公公。”
“……”
常鱼不明白,为什么他都答应全招了,那奸宦又把他打了一顿。
叶蓁蓁这次往江苏官场撒了一剂猛药,按照常鱼提供的线索,她又抓了不少官员来打,竟然一打一个准,个个都招认了。
当官的都是最惜命的,口内说着不怕死,实际上威胁的力度不够,没能让他们感受到死亡降临的恐惧感。叶蓁蓁是皇后,摆出一副混世魔王的架势,油盐不进,直接上鞭子招呼,只要他们相信她是皇后,就会顺理成章地相信这小祖宗就算打死他们,也用不着偿命。有几个人还想挺一挺,以期救兵能来,可惜娘娘行事太绝,里里外外把持得密不透风,消息根本传递不出去。娘娘还说了:等你死了,我就让人把你们切成一块块的,扔进秦淮河喂鱼。到时候尸骨无存,证据自然也无,朝廷不过是少个当官的,而你们,可就连投胎都不能够了。
这种无情无耻、无理取闹的行为一下就把他们都震慑住了。
纪无咎把这些官员的供词仔细看了两遍,发现这些供词的相似度很高:有银子来往明细,贪污数额巨大,但是赃款的大头,都上交给了江苏布政使。
布政使是封疆大吏,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。
这件案子涉及官员众多,数额巨大,纪无咎立刻下旨急调京城刑部和都察院官员共同前来查办此案。手头人证物证俱在,案子应该比较明了,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赃银的最终流向。
然而京城官员刚到江苏,却传来一个消息,江苏布政使柴知退,畏罪自杀了。
纪无咎命人把柴府上下翻了个遍,并未发现大笔银钱。且根据熟知柴知退的人交代,柴大人平时生活简朴,没干过什么一掷千金的事儿。
柴知退,柴知退。纪无咎仔细回想着来之前在吏部翻阅过的关于江苏各级官员的档案,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。这个柴知退,年轻时曾在太子詹事府供职!
詹事府是专门为太子服务的,二十几年前的太子不是他纪无咎,而是他的伯伯、被先帝爷废掉的那个太子!也就是纪离忧的父亲!
柴知退年轻时并不显眼,在詹事府的职位也不高,且詹事府又有那么多人,所以纪无咎当时看到,并未太过留意。
可是现在一看,这其中必有古怪。
还有,柏建成当初从辽东遇赦南归,可是从江苏起步的。纪无咎刚看到档案时就有些奇怪,柏建成是福建人,遇赦之后不回家乡,反而跑到江苏去,又从按察使司一步步地往上爬,其中必定有人扶持。而叶修名提拔柏建成是之后的事情,所以柏建成一开始是受了柴知退的庇护和提拔。
至于柴知退为什么提拔一个罪臣,答案已经很明显了。
纪离忧这几年前往女真经营,在辽东遇到柏建成,拉拢他加入自己的谋反计划之中。之后柏建成回到中原,柴知退作为这个谋反团伙中的幕僚,培养起柏建成,并把他送入京城。柏建成凭着自己和叶修名的师生情分,挤进了吏部。
纪离忧、柴知退、柏建成。除了他们,还有谁?根据叶修名的描述,柏建成是个左右逢源极善钻营的人,会不会还有人被他拉拢?且柴知退在江苏十几年,树大根深,他到底培养了多少部下?
这些,都无从得知。
所以,这个案子,实际是两个案子。贪污案好审,谋反案现在露出来的线索太少,最好的办法是按兵不动,私底下仔仔细细地查。
于是纪无咎命人将贪污官吏押解回京,柴府暂时查封,任何人不得接近。又让身边的暗卫送了份密旨回京给大内密探。
这些事情都不急,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纪离忧。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?虽然纪无咎知道纪离忧想要谋反其实比登天还难,但是总被人这么暗地里盯着,他无比难受。
柴知退在江苏经营多年,又敛了这么多钱,想必纪离忧的老巢就应该在江苏了。
纪离忧之前的计划失败,他现在很可能退回江苏了。
也就是说,他们这次来查贪污案,竟然歪打正着查出了大案。
可是纪离忧在哪里?到底怎么引他出来?
纪无咎觉得,纪离忧若是知道了他的行踪,很可能会来刺杀他。太平盛世,想要通过起兵或者宫变的方式篡位,成功率接近于零。但是现在皇室无子,只要把他纪无咎杀了,纪离忧就名正言顺了。
&nb... -->>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