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无咎和叶蓁蓁在江阴过了两天逍遥日子,便起身离去赶往京城。因水路不便,两人选择了马车。本来,来江阴之前叶蓁蓁还有些担心,怕那些刺客再生事,但纪无咎觉得身边那么多暗卫不是吃干饭的,刺客来了他一定热烈欢迎,因此也就放心地来了。
只不过,千算万算,他们能避开人祸,却躲不过天灾。
两人驾着马车行了两天半,第三天中午时停下来歇脚吃东西。此处前无村后无落,纪无咎和叶蓁蓁把马车停在路边,两人在一棵大树下铺了张毯子。天气闷热,叶蓁蓁在马车上颠簸了几天,有些疲惫,纪无咎便想让她在树下睡一会儿,歇一歇。
这时,正西方猛然传来一声巨响,大地跟着震颤了一下。纪无咎怵然而起,警惕地四下张望。叶蓁蓁也惊得站起来:“怎么了?”
纪无咎的视线停在西方,眼睛越睁越大,叶蓁蓁从他的眼中看到一条涌动的横线。她回头张望,只见西方的天边突然涌现出一道墙,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。那墙一望无际,像是一条身长千里的巨龙,横压过来,迅速向他们逼近。
是洪水!
叶蓁蓁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,她全身发抖,立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纪无咎拉着她飞奔向马车。
然而他们晚了一步,马受到惊吓,挣开了地上的楔子,带着马车跑了!
人无论如何是追不上马的,而且就算追也来不及了。纪无咎拉着叶蓁蓁扭头往回跑:“上树!”
幸亏他们方才挑的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树。叶蓁蓁抱着树干想要向上爬,纪无咎揽着她的腰,足下一蹬,踩着大树的横枝借力纵身,一口气连纵三下,停在树上。
叶蓁蓁只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,她瑟瑟发抖地搂着纪无咎的腰,不敢动,也不敢向下看。
纪无咎让她脚踩着横枝,怕她腿软掉下去,手臂依然揽着她。他见她吓得脸色都白了,便安慰道:“蓁蓁,别怕。我会保护你。”
怎么可能不怕,叶蓁蓁现在怕得要死。她透过大树的枝叶向外看,洪水如一头迅猛的野兽,眨眼之间已经逼近,卷过他们的脚下,咆哮着一路向东奔去。
下面已经是一片泽国。一眼望去,白茫茫全是水,一波一波的水浪高高地翻起,简直像是要吞噬掉天空。整个世界,都似乎掉进了一大锅沸腾的水中,而他们,就仿佛坐在了水上的蒸屉中。
不,比这更可怕。因为水位在逐渐上升。
叶蓁蓁再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。上一次面对死亡还是狩猎遇到猛虎之时,只不过那一次有纪无咎出手相救。而现在,那个救她的人,和她站在一起,面临同样的处境。
“皇上,我们……会不会死啊……”叶蓁蓁抓着纪无咎的衣服,问道。
“不会。”纪无咎斩钉截铁地答道,他放眼望了望,“这附近应是有一条河,刚才那声震响,大概是河决了堤,河水便冲了出来。刚才的响声听得真切,说明我们离决口应该很近,所以水位也涨得快。”
“那现在我们怎么办?”
“继续向上攀,放心吧,没事的。”
叶蓁蓁知道纪无咎在安慰她。他是人间的帝王,掌握万民的命运,可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,他们都显得如此渺小,不值一提,不堪一击。
两人站在了最高处。再往上,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,而且树枝太细,也承受不了他们的重量。他们都生在北方,各自只学会了游泳,从未见过洪水,也无在洪水之中自救的经验,此时只凭求生的意志,相扶着站在了大树的最顶端。
虽第一次见识洪水,纪无咎看着一望无际的泽国,以及汹涌的浪头,也知道倘若人被卷进水中,无所依凭,即便是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,到时候唯有等死的份儿。
所以现在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站在树上等,等着水位不再上升,或是等着人来救援。暗卫们都在一里之外,看情况应该也遇到了洪水,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命前来救驾。
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纪无咎不禁苦笑。如果今天他们真的倒霉,那么他就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被淹死的皇帝。说不怕是假的,其实相比害怕,他更多的是不甘心。他才二十一岁,他手中握着整个天下,他一肚子的雄心壮志,此时却一下子全部葬送在这滔滔洪水之中,他又如何能甘心!
还有蓁蓁。他和她有着并不美好的开端,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,能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。她是他的发妻,他已经做好与她长相厮守的准备,一辈子平平淡淡、安安稳稳地走到最后。他们之间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偶尔拌个口角,但一定会很快和好。她的脾气不好,但没关系,他脾气好就行了。他愿意宠着她,疼着她,护着她,只要她心里有他。他想着和她白头到老,儿孙绕膝。他还想和她共同打理万里江山。
可是现在,一切的美好理想在洪水面前都变得无限冰冷。
他的蓁蓁,就要被洪水吞没了。
想到这里,纪无咎只觉心如刀绞般难受。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,他无法接受!
叶蓁蓁一边向四处张望,一边对纪无咎说道:“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也不能冲出些木头来。若是有,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。”
水面离他们的脚下只有半丈左右,且还在上升。
纪无咎扣着叶蓁蓁的手,突然说道:“蓁蓁,我之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一件事?”
“什么?”叶蓁蓁歪头问他。
“在遇到你之前的二十年,我的生活其实很无聊。有条不紊,循规蹈矩,没有喜怒哀乐,有的只是忙不完的国事政事。叶先生说,玩物丧志。父皇说,我生来就是为天下劳碌的,帝王之家,不该沾上儿女情长。我那时想,我大概一辈子就是一个无情又无趣的帝王,其他的,我也不敢奢望。直到遇上你。”
叶蓁蓁搂着他,脸贴在他的怀里。
他继续说道:“我这一生中许多不曾体会过的滋味,都是你带给我的。认识你之后我才发现,生活也可以如此鲜活,如此有趣。所以活着是否无聊,并不在于我是谁,而在于我遇到的是谁。蓁蓁,我庆幸我遇到了你,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。”
叶蓁蓁擦着眼睛说道:“我,我其实也很喜欢和你在一起。虽然一开始你挺闷的,可是你对我很好。我任性,脾气差,小心眼儿,无法无天,这些你都不介意。我娘说,男人都喜欢温柔体贴的女人,如果有个男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我,那一定是因为他疼我到骨子里,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珍惜。我现在就想好好珍惜你,可是已经晚了……”叶蓁蓁说着,终于忍不住,埋在他胸前抽泣起来。
纪无咎也眼圈发热,轻拍着她的肩膀:“不晚,一点都不晚。你能对我说这些,我很高兴,死也值了。”
叶蓁蓁抽噎道:“不能死,你怎么能死呢……你是皇上,谁死你也不能死!”
纪无咎劝道:“生死有命,强求不得。我死了天也不会变,只要江山在,新皇帝总是会有的。”
“可是我不想你死!我不想你死!”
纪无咎低头看着脚下,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双脚。他紧紧搂着叶蓁蓁,长叹一口气道:“我也不想你死。”
“可是我们都会死。”叶蓁蓁哭道。
“这样也好,黄泉路上就不寂寞了。”
“嗯,死就死吧。”叶蓁蓁擦干眼泪,死到临头也想开了,“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!”
纪无咎被她逗得笑了,他捧着她的脸,说道:“来生,我们还做夫妻好不好?”
“嗯!”叶蓁蓁用力点头,破涕为笑,“下辈子你要当我老婆。”
“好。”纪无咎应着,轻吻她的额头。
叶蓁蓁又向上站了一些,再一抬头就能看到纪无咎的身后,她突然眼睛一亮,指着他的后方说道:“那是一段木头?!”
纪无咎回身望了一眼:“好像真是。”
“有救了!有救了!”叶蓁蓁冲着木头张手狂喊,“过来,快过来!”
纪无咎好笑地看着她,木头是你养的吗,叫它过来它就过来?
不过……有希望总是好的。
他搂着叶蓁蓁,以防她失足摔进水里,由着她冲着一根木头张牙舞爪。
纪无咎不得不承认,叶蓁蓁这个人,像是被人用筷子夹着在福气里炸过一遍,很多时候她的运气都好到令人侧目。那根木头在水流中漂得很快,本来并不是冲着他们的方向来的,可是后来一个浪头打过来,它转了个弯,悠然地漂向他们的位置。
纪无咎抱着叶蓁蓁的腰,她探出身体去够,终于把那木头捞了过来。此时水已经到了大腿处,两人在水中都站得不太稳。
叶蓁蓁看着那截木头,皱眉:“这个,有点小啊,能撑得住两个人吗?”木头在水流的作用中一个劲地向外跑,叶蓁蓁只好拼命抓住它。
“能。”纪无咎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,“你先上去。”
“哦,”叶蓁蓁被他扶着坐在木头上,向他伸手,“你快来。”
“稍等,我先把你绑上,以防被冲跑。你先趴下。”纪无咎说着,脱下袍子,扯了几块布条系在一起当作绳子,将叶蓁蓁固定在木头上。
叶蓁蓁依言趴在木头上,她抱着他的腰,看到他系停当,便说道:“好了,你坐上来,我抱着你。”
纪无咎却突然掰开叶蓁蓁的手。
叶蓁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:“你干什么?快上来!”
“蓁蓁,活下去。”他低头笑,笑容如三月春风。
叶蓁蓁醒悟过来他打算的是什么,急道:“纪无咎,你这是做什么!你快上来,它撑得住,快上来!要不你放我下来!”她用力伸出胳膊,又去扯纪无咎。
纪无咎捉住她的手,用一只手握着,他另一手扶着木头,用力一推,与此同时撒开她的手。
叶蓁蓁就这样随着木头一起漂了出去。她又惊又急又气,一边手脚并用狠命地划着水,一边哭喊道:“纪无咎!你浑蛋!你浑蛋!”被绑在木头上手脚施展不开,又是逆着水流,所以无论她怎么划,终究是越漂越远。
纪无咎向她挥了挥手,说了句什么,她看着他,耳边是水声,以及自己的喊声。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。
水面已经到了他的腰上,他在树枝上站不稳,加上水流的冲击,终于被推入洪流中,翻腾着。
叶蓁蓁哭得撕心裂肺,两眼被泪水堵得模糊不清。她抹了一把眼泪,再定睛时,已经找不到他。
叶蓁蓁醒来时,发现自己连人带木头正趴在一处河滩上。河水安静地流过,在夕阳下托着无数的碎金,摇动着一片淡然和恬静,仿佛之前那吞天噬地的洪水只是虚梦一场。
然而周遭的草木狼藉以及空气中淤泥的腥气出卖了这份恬静。
叶蓁蓁吃力地仰起头,向西方望去。隔着一条河,太阳沉沉地将要被大地吞噬,似乎是不甘心,它把天边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。
那片浓重的颜色太过刺眼,刺得她眼睛发酸,心口疼痛。
红光突然被一片阴影遮住。那是一个人,穿一身白衣,身材修长,背着光看不清长相,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似乎正笑看着她。叶蓁蓁方才因直视阳光而两眼酸涨,现在眼前一阵阵发黑,她眯着眼睛看他,恍惚觉得他就是他。
“纪无咎……”她情不自禁地叫道,因身体虚弱,声音不大,更像是喁喁私语。
那人蹲下身,抬手帮叶蓁蓁顺了顺散乱的头发,又将她脸上沾着的污泥抹去。他低声唤她:“甄兄弟,还认识我吗?”
叶蓁蓁紧闭眼睛,强忍着泪水:“怎么不认识,黎尤。”纪无咎心心念念想要抓的人。
纪离忧将她身上的束缚解开,把她拦腰抱了起来:“走吧,先带你找个落脚处。”
叶蓁蓁点了点头。她没有拒绝他。纪离忧知道她是谁,想必有备而来,要不然也不会恰巧出现在这里,她就算拒绝也不顶用,只好先假装顺从,再图逃脱。
不过,虽然她知道他是谁,但是他不知道她知道他是谁,所以,她愿意一直装傻。
为了不露出马脚,叶蓁蓁故意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我路过而已,恰巧看到你倒在河边,一开始我还不敢认。甄兄弟……我能叫你甄妹妹吗?”
“随便吧。”
纪离忧抿了抿嘴:“嗯,甄妹妹……你为何如此狼狈,发生了什么事?”
叶蓁蓁想到纪无咎眨眼间被洪水吞没的身影,终于还是没忍住,滚下泪来,很快泣不成声。
“好好好,我不问了,你别哭。”他安慰她道。见叶蓁蓁哭得凄惨,他眉头皱了皱,旋即又舒展开来。
叶蓁蓁胡乱抹了把眼泪,抽抽搭搭道:“黎,黎尤,谢,谢谢你。”
“你不用和我客气。”
叶蓁蓁放眼向四周围望了望,“这附近的洪水凶吗?”
黎尤解释道:“不凶,这里本来有一条河,洪水到了这里直接随河注海,也就在强弩之末了。”
“那这里到底是哪里?”
“此处属滨海县境。”
叶蓁蓁不知道滨海是哪里,但是听名字也知道应该离海不远。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一下被冲出去多远。当时随着水流一直漂,遇到一个大斜坡,水流像瀑布一般飞奔,她翻下来的时候晕过去了,再次醒来,已然到了这里。
她有块木头护身尚且如此,那么纪无咎……想到这里,她心中一阵绞痛。
纪离忧将叶蓁蓁带到了一座宅子里。宅子坐落在一个小村落的边儿上,青砖盖的瓦房,宽敞的庭院,院中种着棵大桑树。看样子像是普通农家的房屋。
叶蓁蓁洗了个热水澡,换上纪离忧给她找来的干净衣服。之后她整理了一下随身的东西,没有随着洪水掉落的,只剩下荷包、一把折扇,还有一瓶药。荷包和纪无咎的是一对,折扇是纪无咎送给她的,药是她用来吓唬纪无咎的……
叶蓁蓁把折扇打开,扇面是丝绸的,没有在水中损坏,但是扇上的画面和题字已经被水泡得一片模糊。她摸着扇面,想着自己举着这把扇子打他,他笑嘻嘻地一边躲一边讨饶时的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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